庫庫二凸&Kuku's Handmade

孩童時期，除了新年領紅包外，平日難得有零用錢的。每當領到長輩的壓歲錢或母親偶而發給的零星銅板，我都會將它存入綠色的小豬撲滿，看著它日益肥壯。

小豬撲滿是塑膠製的，薄薄的綠衣透出裡頭一枚枚圓圓的硬幣，等到牠變成大豬公時，再用菜刀將投幣口劃上一刀，積少成多的儲蓄就等著這一天。

「姊，我們去『小龍』好不好？」弟弟偶爾會邀約我去那家文具店，因為那裡有許多模型飛機吸引著他。

「好呀！」每當弟弟過生日時，我就從撲滿裡挖出一大把零錢，隨著弟弟去小龍，挑選他最喜愛的模型。姊弟倆會貼在文具店玻璃櫃前張大眼看個仔細，弟弟望著五花八門的模型難以取捨，而我則靜候一旁，等待他做出決定。

模型在六○年代，算是孩童的奢侈品。一只變型機械人動輒兩、三千元，而較普通的模型飛機，也得花個四、五百元才能買得到。那時的薪資水平，每個月也不過千把元，模型玩具可不是一般家庭負擔得起的。

當時，母親在一家廣告裝潢公司任職，主要的工作是推廣業務，以及處理公司內部的大小雜事。為了工作，母親經常接觸公家單位，爭取節慶廣告牌樓設計、展覽廳、室內設計、遊行花車等裝潢案，而父親除了白天的工作外，夜晚的時間則替母親的公司設計圖稿。

就在姊弟倆抱著新買的飛機模型回到家中，喜孜孜地拼裝機身骨架時，母親見到了印刷精美的模型盒子。

「花花(弟的名)，幫媽媽問一下，有沒有賣U-2飛機好嗎？」

「好呀！」弟弟對於能夠再度光臨「小龍」，意願非常的高。

「還有……如果有F-5E及加農砲的模型，也替媽媽買回來。」

原來，母親新接了國軍展覽館空軍廳的裝潢佈置，要在玻璃展示櫃內的虛擬戰場上，排滿飛機、大炮、步兵等等的模型。早先這都是委請木工師傅一件件精雕細琢，一架飛機要價二千元。倘若有現成的模型，可以撙節可觀的費用開支。

兩人興沖沖地奔回文具店詢問，幸運地，不僅天上的U-2偵察機、F-5E戰鬥機，連地面的加農炮也都不缺，頓時，姊弟倆成為文具店的大戶，替母親預訂了各十幾台的量。數天之後，所訂的貨到齊，就等著動工了。

家裏的木製方型餐桌平日是吃飯、寫功課兼父親的工作檯，如今又增加了勞作桌的功用。上頭堆滿了大大小小的模型紙盒，弟弟高興又仔細地拼裝著。塗上噴漆，貼上機型標籤後，第一架作品終於完成，足足花費了一小時。

「庫庫，妳去幫弟弟做。」母親眼見工程浩大，衡量交件時間，可能來不及如期完工，便向我下達動員令。

「我……？」我呆呆地指著自己的鼻子，被母親的話嚇愣了。「我……完全沒……做過呢！」

「看花花怎麼做，妳就照著做，看說明書也可以，主要是將形體塑建出來就可以了。」母親自己也下海，拿起說明書開始著手幫忙。

我望著眼前極端陌生的模型盒，有一種被要求擔任外星翻譯官的感受，而我，完全不懂外星語。

拿起一台F-5E戰鬥機的模型盒，小心翼翼地打開，將裡頭的說明書攤在案頭，一堆圖文並茂的說明在眼前展開，看得向來欠缺三度空間組合能力的我腦袋瓜不斷冒出泡泡來。一堆陌生的零件面板，分別標示了A、B、C、D、E區塊的字樣。

費力地望著說明書，我嘗試與它建立友誼。第一步，將A區塊的零件自面板切斷，A-1與A-2黏合，A-3與A-4黏合。我花了二十分鐘的時間，仔細將說明書複習數遍，然後開始動手。

手心冒著汗，舉起了美工刀，將零件逐一拆解。「咻——！」第一刀太過用力，飛機輪胎消失了一半。

「啊！我的輪胎……」連忙翻下木椅，在地上摸索著輪胎的殘骸，可惜連個渣都遍尋不著。「不見了！」心虛感立刻浮上心頭。雖然出師不利，還是得繼續接下來的階段。「小心！慢慢來！」心中安撫自己的念頭卻在渾然不覺中喃喃出聲。

接下來的幾段還算順利，至少沒再缺手斷腳，信心一來，手中的動作也不自覺地加快。「喀答！」，這次是駕駛員自動跳傘逃生。視力的警覺性永遠跟不上彈飛的速度，那種小零件一旦飛上青天，就不知掉落在那個角落。

跪在地上遍尋不著彈飛出去的駕駛員，滿頭汗水讓我更顯得狼狽不堪。一個半小時後，一架造型勉強的F-5E戰鬥機終於產生，剩下的噴漆及貼紙，就交給弟弟去完成。我則把握時間，繼續努力生產更多的飛機以及加農砲。

「姊，妳好遜喔！」弟弟在完成手中第四架飛機後，看著案頭上我的作品直搖頭。

「怎麼樣？跟你做的只差一點兒而已。」我不甘示弱，雖然造型是醜了點，但從外表看來絕對沒有人會認為它是艘航空母艦。

「差多了。」弟弟將兩架飛機舉在我眼前比較，並逐項指出差異：

「妳看，我的駕駛座機窗是活動的，可以開閤，妳的不行。還有，裡面的駕駛員去哪裡了？妳說，駕駛缺席，飛機怎麼飛呀？」他嚥了嚥口水繼續批評，「然後，飛機的輪胎是活動式的，妳的不但全部黏死了還有缺口，這樣飛機開起來會像坦克車。」

我瞪著眼前的模型，不發一語。

「姑且不論飛機，加農炮的輪胎也一樣，我的還可以拉動左右旋轉；為什麼妳的全部都不能動呢？」

事實擺在眼前，的確，駕駛座機艙能夠開閤，整體感覺立刻栩栩如生；被強力膠黏死的機艙駕駛座，則如同木乃伊少了靈魂，同樣的，而輪子滑溜自如的飛機及大炮，顯得更雄糾糾、氣昂昂。

不比還好，一比之下，兩者的差異立刻浮見，原本就沒多少的信心此刻更是片甲不留，只好嘴硬地辯解：「沒關係啦！反正都在玻璃櫃裡躺著，參觀的人也不可能拿起來看。」

「可是，品質好差喔！嘖嘖……」弟弟雙眉緊皺、嘴角微撇，露出一副嫌棄的表情。

好小子，敢挑剔我的模型，不想活命了！氣呼呼地雙手插腰，擺出二姊的威儀恫嚇他：「喂！我能夠將飛機拼湊出來就該偷笑了，再囉嗦的話，剩下的全都留給你做。」弟弟見姊姊目露兇光，只得微聳雙肩，也不敢多說什麼。

經過假日的折騰，兩人終於將模型建構妥當，讓母親順利完成了任務，也終止了短短兩天的童工歲月。

十年後，從報章雜誌看到那家展覽館失火而重新裝潢，雖然心中充滿著惋惜，嘴角竟不自覺地浮現一絲微笑……。